傾昕

琛行晚棠畔.

【蒲齐/齐蒲】少年游

*架空

*勿上升真人

*蒲齐齐蒲无差

*圈地自萌

*权谋瞎写 逻辑不通请见谅
00


岁月夺去了他清雅高贵的小公子,还以机关算尽的蒲家遗孤。

01


建安四年,长安城门大开,但见一袭麻|衣,敛眉扶棺,身后跟着连绵不绝的黑色棺木。以往繁华热闹的长安街此刻寂静无声,万籁俱寂,街上再无小贩喝声,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群,不约而同地为扶棺的青年让出一条路,默然站立,有人持着白菊两三朵,以作敬意,白菊成堆,为青年铺出了一条路。


不知何处吹起唢呐,奏起埙,乐声随着萧瑟秋风|流浪,吹到长安的大街小巷。


“想我世代忠良——死于冤屈。”


“朗朗乾坤,何来公道——”


“文死谏,武死战——忠魂埋黄土——一腔赤诚皆饮冰——”


“怜我幼子,独留人间,夜阑抬头三百牌位默垂泪,病骨残身扛满门血|债,孤身问不公——”


“我世代忠烈——怜我幼子——”


歌声起,隐有哭腔,似乎带着百姓穿越十五年的春秋,回到那个七月,蓝天白云,烈阳高挂,照苍凉世间,照一腔热|血洒红尘。


而今,尸|骨已凉,公道终姗姗来迟。


开国世家,蒲家上下三百余口人,跟着蒲公子,回京了。


永平十七年,陶益谦私下指证宁国公任御史大夫,操纵御史台,串联朝臣,蒙蔽陛下。而蒲家将军拥兵自重,将士只知蒲将军不知陛下。蒲家女在后宫善妒,谋害皇嗣。蒲家意欲窃国。


“想那当年的蒲家,可谓人上人,贵中贵。出过三代元辅,两任内阁大学士,蒲家的家训第一条,便是尽忠。自先祖起,便随着天家打天下,辟疆土。世代以科举入士,不靠祖上庇荫,每个人身上都刻着风骨。虽是钟鸣鼎食之家,族内却不见骄奢之风,不结党营私,是纯臣,亦是孤臣。世代皆有才人出,承香火不灭,而这一代,便是嫡幼子蒲小公子。”


老宁国公刚直不阿,一身清正,心如皎月可照天下,蒲家将军铁骨铮铮宁死不降,死守大庆国土边疆,寸步不让,蒲家姑娘未出阁前才名满京华,性子是出了名的温婉动人,在后宫安分守己,对宫中姐妹也都是和和气气的,甚少打|杀|婢女。


“当年的蒲小公子,一身才气盖京华,谁不叹句,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”茶楼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。


“后来呢?”有人磕着瓜子听得意犹未尽,摸出铜钱。


“全族三百六十九口人,死于永平十七年。”说书人得了赏钱,却不高兴,喉咙滚出一声低叹。


两袖清风的蒲家,覆灭于权术算计之下。 


各高门大户紧闭府门,谏官噤若寒蝉,朝廷之大,却无人问一声不公,无人鸣一声不平。


唯有同是开国元勋的齐家悄然出手,从天牢捞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公子,托于江||湖之远的霁风阁。老阁主何炅因与老宁国公昔日的情谊收蒲熠星为关门||弟||子。从此再无蒲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,那个霁月清风的蒲少公子,似乎也跟着他的父母,叔伯兄弟,死在了七月那个艳阳天之下,从此只有霁风阁的少阁主,居琅琊山巅,从师老阁主何炅,学那yin诡权术,算计人心。


在人头涌涌的长安街头,蒲熠星始终保持沉默,他位于人群的中心,遗世而独||立,不见愤恨,也不见昭雪后的喜悦与如释重负,他抬头看着城门上龙飞凤舞的长安二字,眸色深沉,如一潭死水,无喜也无悲。


沉冤得雪,不是给泉下人看的,是给世间人看的。


而苟存于世的人,仍然背着满身血债,踉跄前行。




02


霄竹院里头,一片寂静,小厮都提着脚走路,书房里的茶换了一轮又一轮,热了凉,凉了热,宣纸扔了一张又一张。


齐思钧提着毛笔,方要落笔,郭文韬提袖按住他的手。


“今儿你的心静不下来的。”郭文韬夺去齐思钧指间的毛笔,搁在笔托上,“算了算,也差不多要经过齐府了。你就别浪费这方徽墨,还有这千金难买的澄心堂纸。”


“别担心,他不会有事。”见齐思钧默然蹙眉,郭文韬宽慰,“这么多年下来,即便旧地重游,即便锥心之痛,他也扛得住。这世道黑暗,但他也能顾好自己。他不怕苦,也不怕痛的。”


是,蒲熠星从来不怕痛,也不怕苦。


“我怕他苦,怕他痛罢。”唇间溢出一声苦笑。


齐思钧记得分明,那年的盛夏似乎格外闷热,压的人喘不过气来,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。各高门大户都紧锁门户,一律不见客,父亲,爷爷行色匆匆,神色严峻,整个护国公府都笼罩在低气压之下,书房的灯日日都亮至夜阑。十一岁的他抓住十七岁世子哥哥的衣角,问发生什么事,为什么在国子监看不见蒲家小公子,为什么不能到定远将军府找郭文韬下棋。


世子蹲下|身,眸色深沉,整了整齐思钧的衣襟。


“熠星现在在面对一个难关,我们都在想办法帮他。”世子不知如何向十一岁的弟弟解释圣上的多疑足以在一|||夜之间倾覆一个根深蒂固的世家,不知道如何解释,一个家族被定罪,不需要证据确凿,不需要水落石出的真|||相,单凭一点猜忌和怀疑,罪名便已成立。也不知如何告诉他蒲家小公子在一||夜之间尽失亲骨。只得闪烁其词。


“我也想帮忙。”齐思钧有些着急,伸出小胳膊攥紧世子的宽袖。
“为什么呢?”


这么一趟浑水,老实说齐家是不太想掺合进去的,从整个家族的角度而言,明哲保身无疑是最好的选择。齐家还有上下几百口人,实在没有资本参与这场豪赌。


最终还是老护国公拍了板,一锤定音。


“当年我带军伐西夏,遇埋伏,身陷囹圄,眼见葬身边疆。是老宁国公执意谏言出兵,抢回来我这么一条命。”


“我遭宦官诬陷,道我勾结西夏,断送八百英魂。差点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。是宁国公,他平时是那么嘴笨的一个人,吵架扯皮都骂不过我。”老护国公仰着头,倚在太师椅上,半合着眼假寐,嗓音低哑,“他一个人立于朝堂中央,舌战群儒。桩桩件件,有理有据。”



“我问他,为什么要这般奋身,明明我与他的主张南辕北辙,他主张大刀阔斧的改|||革,我则走温和路线。”


“他说,问不公,鸣不平,是为官者安身立命之本,无关私心。私人恩怨如何,也不摆到朝廷上面。公是公,私是私,一||码||归|一|码。”


“那么当我今日见到如斯不公,见到天理不得昭,见他身陷绝境,我袖手旁观,可对得住他一腔赤诚?”


迢远旧事惊得满堂鸦雀无声,无人知道为何护国公执意要插手这件事,平素两人见面就吹胡子瞪眼地找茬儿,小一辈中也有意无意地比较,上月齐家大公子国子监月考第一,那这个月便是蒲家大公子夺魁。


而让谨慎了大半生的护国公也不昔铤而走险的原因,终水落石出。


因为蒲家人的骨子里,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*。


至死也要尽忠,家训第一条便是报国,不论||文臣还是武将,蒲家出来的人,都是朝廷的脊梁。


“因为阿蒲对我很好。他会教我算学,上回国子监下学之后,有寒门学子被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堵在门口,也是阿蒲挺身而出,跟那仗势欺人的人辩个清楚明白。”齐思钧想了想答,“后来夫子教训他过于冲动,我却觉得,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是君子所为。一个这么好的人,若有难,自然不能不救,所以我也想帮忙。”


因为待人至诚至善,因为他不改一腔赤忱,所以当他有难,受过他帮助的人愿意站出来,为众人抱薪者,不可冻毙于风雪,连孩童都懂得的道理,在龙椅上坐着的君主却看不见,抑或是不想看见,以蒲家为始,为他|打|压|世家,扶持寒门的第一步——因为寒门士子世单力弱,只可以依靠君主,但世家的势力在大庆扎根数百年,盘根错节,不能被圣上纳为己用。


然后齐家动用了所有能够调动的人脉关系,江|湖|志士,朝廷忠良,悄然从圣上手中抢回来一条人命,救回来一个不会笑,也不会闹的蒲家小公子。护国公问他,要继续读圣贤之书,还是入江||湖||,登霁风阁,跟随阁主何炅学权术制衡。


人往往就是在某个瞬间,意识到自己必须长大。


“想入霁风阁。”十三岁的蒲熠星眉目间不见痛失亲骨的凄沧,也不见茫然,他目的性极强,深邃的眼眸极为坚定。


学圣贤书也参不透人心,可是学权术可以。


百年来干干净净,读四为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的蒲家,死在了最肮脏,上不得台面的权术之下。


蒲熠星要走这条道,哪怕孤身一人粉身碎骨,前路漫漫,他也必须走这条独木桥,他知魑魅魍魉在面前等着他。可是他要踩过这些不见得光的玩意儿,为蒲家|||平|||||反||||。


他早已不是作为蒲熠星而活着,尽失牵挂,一个人在世间禹禹独行,茕茕孑立其实没什么意思,这个世间没有任何能留得住他的东西,只要风浪稍大些,就能将他覆了去,但是他要活着,要骄傲地活着,作为蒲家人而活着。

如果他也不在了,世上没有人为蒲家正名了。史书终被胜利者书写,在上头,会看到一个贪庄枉法,结党营私,办事不力,通敌叛国的蒲家,蒲家被划去的名臣录,也没有人会为其可惜,只会觉得jian||佞死有余辜。


没有人为他问一声不公,那便由他,字字泣血,向那高高在上的君主,问一声不公。后来少年入||江||湖,一学就十数年,靠着计谋机关算尽,在江|||湖|||之远搅动朝堂风云,将永平十七年惊天一案的细枝末节扣连起来,物证人证来龙去脉,环环相扣,呕心沥血,费尽心机,以最干净最光明正大的方式,带着满门回京。


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。


他是在人心鬼蜮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,见过世间最肮脏的功名利禄,见过最yin诡算计,也见过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傲慢之姿,早已不会再为此而悲痛,被风霜雨雪锻出一颗铁石心肠。


齐思钧因此而欣喜,也为此而哀。


03


“朕已决定,要还开国元勋蒲家,还天下人一个真||||相。”周帝高坐明堂,与守成多疑的先帝不同,他年轻力壮,野心勃勃,“经三司重审十五年前蒲家一案,证明蒲家世代鞠躬尽瘁,忠心不二,名臣录上,该还其一席之地,且复宁国公爵位,蒲家幼子任大理寺少卿,下月初一上任。”


清名,爵位,种种恩赐压在青年单薄的肩上,他担着的不是一人的荣辱,是蒲家的世代清名。


青年身形削瘦,青衣寡淡,可满身的不卑不亢。


身姿如松足以入画,可千金纸笔难拓风骨无双。


文武百官看着他,看到了蒲家未曾覆灭前,尚还年轻的老宁国公任御史大夫,掌御史台,风姿灼人,不屈于权势,只看真|||相||,为天下人鸣冤,万民之心,便是他的心。


谁也不觉得赏赐太重,也没有人怀疑这个青年初登朝堂之高,会不会担不起这份重责。


这是蒲家之后,少时惊才绝艳,名动长安的蒲小公子。他怀着经世之才,生来就属于朝堂。甚至倘若没有十五年前那场浩劫,若他平安长大,他也会立在这里,甚至爬到更高。


满朝文武面面相窥,圣上这般大力|||扶持蒲家||,每一项恩赐,都是在打先帝的脸。他得了选贤任能,恩待世家之名,那先帝在青史上便得担着是非不分,不辨贤jian的昏聩之名。


这位新帝立威,果真果决。


“臣谢陛下隆恩。”有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,他不再是空有宁国公爵位的富贵闲人,他心思玲珑,怎会不知道,圣上这般大刀阔斧,委以重任,是要他做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,借力打力。圣上要借着蒲家一案,清理朝堂上的硕鼠。


以往蒲家位高权重,那么倒了一个蒲家,便有下一个蒲家。 “众卿有事启奏,无事退朝。”


欲上奏的官员想了想,觉得要事的分量在此刻比不上蒲家一案,于是按下不表。


出了大殿,在官|||场||沉浮多年,以往与宁国公私交甚笃的老臣们,纷纷走到蒲熠星身|前拱手,蒲熠星侧身,还以一礼。


“恭喜。”


闻得一声道贺,蒲熠星在白玉阶前回首一望。


刹那间齐思钧有些晃神,蒲熠星入霁风阁学艺的第八年,齐思钧决定以科举入士的那年,从霁风阁寄回来一封信,信中附着一支金桂,香气盈满了整间霄竹院。


“今日随师||父路过江南,祝君蟾宫折桂,平步青云。”


后来齐思钧果真中举,金殿折桂,被圣上点为状元郎,游街打马,一袭红衣如火张扬,站于白玉阶前,谢过前来道贺的齐家故交,赞他芝兰玉树,年少有为。


他总是说:“谬赞。”


从当朝状元郎之口说出,人人都觉得他在自谦,唯有齐思钧知道不是的。他幻想过无数次,蒲熠星立于白玉阶前的样子,定然意气飞扬。他是幼子,没有家族的重担,若他愿意,他可以如同寻常世家公子一样,十二年寒窗苦读,一朝折桂天下知。


他本应以最张扬的姿态折桂,着锦衣华服,在长安街上纵马入宫城,银鞍白马,踏着四月的开得最好的桃花扬长而去,春风得意马蹄疾,受鲜花和掌声簇拥,一生璀璨。


若他不想入仕,喜欢踏遍山水,那便去游遍名山大川,醉里舞剑醒时折花,兴起而去,兴尽而归,端的是肆意潇洒。


他本来可以一生平安喜乐。


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。


“那时候你说要入仕,把我吓得够呛。”蒲熠星见是齐思钧,缓下脚步,笑道。


收到齐思钧从长安寄来的信,说要参加下届科举的时候,蒲熠星正跟着老阁主在江南搜集覆灭蒲家一案的证据,查得越是深,就越是心寒。蒲熠星几乎不想再深挖,他甚至有个冲动,想定居江南,到学堂做个夫子,卖些字画糊口,他不想再回长安,不想再穿起那身官服,不想再立于朝堂。蒲家世代不涉党争,守着一个御史台谏不平,道万民的不公,即便是这样,也有无数人等着他们死。


齐思钧一向没有什么争名逐利之心,凡事图一个逍遥安乐,活得快乐自在就好。所以当时初提起想要入仕,着实把齐家上下吓得鸡飞狗跳,不知道自家小公子哪里看不开,非要到龙潭虎|xue|闯上一闯。


“这条路本已孤独,我想,多一个人陪你走,总归是好的。”齐思钧敛眸,笑了笑。


他只是不想,再留蒲熠星一个人面对。


刹那间,耳畔只余下风的喧闹,世间的烦嚣都在此刻被隔绝开,这是出乎蒲熠星意料的一个回答,他早已做好准备,独自走这条独木桥,他也不再奢望万家灯火的暖意能够少少眷顾到他,他出奇地清醒,也出奇地凉薄。


有很多人高高在上地看着他挣扎在泥泞中,等着他堕入深渊一败涂地,可也有无数人,拼尽全力,想他们活着,望他们坚守心中正道,皎皎如月不染尘。



04


落了多年灰的宁国公府,再次挂上了圣上亲题的牌匾。偌大的宁国公府本来住满了人,每天都热热闹闹的,如今只剩一个蒲熠星,坐在主位上,一片死寂。


开始有高门大户给蒲熠星递帖子,人人都在试探这位小宁国公的脾气,可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去,用的理由还冠冕堂皇,堵得人说不出话来。
——寒舍杂乱,恐有怠慢。


宁国公府丢空多年,如今人家重新聘请小厮收拾府中,有错么。


于是又好脾气地等了大半个月,再递上帖子。


——不日将上任少卿,公务繁忙。


有敏锐的有心人察觉到,宁国公是打定主意,要独善其身,做个孤臣。圣上怕蒲家,但也要用蒲家,蒲熠星再也不能走错半步。


有主母犹不死心,找来相公老爷,意欲打听宁国公身边可有红颜。


这算盘打得响极了。


当年蒲小公子的品行才学,便是世家公子中最出挑的几个,加上府中上无高堂下无老小,没有婆媳问题,图个家宅清净,谁家女儿嫁过去了,便是一品夫人,是宁国公府唯一的女主人,可不风光?


“我娶亲?”蒲熠星黑袍泻地,宽袖绣着金边,案上铺满了卷宗,“我还成香馍馍了?”


“可不,都有人找我打听你的意中人。”郭文韬今日休沐,来宁国公府吃茶,主要是实在在府中留不下去了,帖子如流水般递去门房,昨日来了个兵部侍郎,寒暄到第三句就开始将话题引向蒲熠星,倒是比前天的王三公子沉得住气——也是代家中妹妹来打听的。


蒲熠星不见客,只得将目标定为昔日在国子监与蒲熠星交好的郭文韬和齐思钧。
这两人一问三不知,张嘴就胡扯,说平日怎么会聊到这个话题呢,再说自从蒲熠星回京也没见几面,情分都生疏了,对现在的蒲熠星一无所知,仅是朝中同僚罢。


因此郭大公子和齐三公子为了避嫌,都是纡尊降贵走小门偷偷摸摸进来的。
“哦,那户部尚书陶家都有遣人给我递过帖子,不过我按下不见。”齐思钧想起什么,望了望院子,见四下无人,方才压低声音开口道。


“也给你递了?”郭文韬皱眉。


“前日也给我递了。”蒲熠星搁下笔,“说是三月后他家小公子大婚,请我喝杯喜酒。”


“和谁联姻?”齐思钧捏起一块桂花糕。


“甄家三姑娘。”


“我家中收到喜帖,母亲给扣下了,说过会儿再说。”郭文韬神情放松,倚着椅背,“听她的口风,似是要过阵子给拒了。” 


“陶家这一家子的聪明人,以为事后灭口,我就不知道他十五年前出过一份力么?婚期这般紧张,是要挤着和右相甄家乘上同一艘船。”蒲熠星嗤笑一声,举止皆风雅,“三司会审下艰难地断尾求生,以为甄相保得住他陶益谦啊?”
陶家当年的肮脏事做得隐秘,知|情|人死得七七八八。在陶益谦的角度,自然不能露出马脚,面对朝堂新贵蒲熠星,也要送张帖子意思意思,释放出善意。
可是霁风阁,是知天下事的霁风阁。


“圣上今早召我进宫,要我查五年前一桩旧案。”


“锦州灾荒,死了四千人,说是当时的知州陈允贪墨,私吞了朝廷救灾的银两,全家判了流放,后来陈允死在流放之地,报的是环境恶劣,说是病死的。而他贪墨的那批银两,抄了陈家也找不到。”


“可是圣上的锦衣卫近月发现,陈允还活着,在荆州卖烧饼,锦衣卫将其暗送回京,现时住在我的别院。”蒲熠星指了指摊开的卷宗,这是当时陈家锦州一案的主事官员写下的卷宗。


“奇怪的是,当时的证据链,人证,全部都指向陈允。”


那年当今圣上在宫廷斗争胜出,忙于剪除各皇子的党羽,平衡朝堂势力,忙得焦头烂额,哪里来的时间细细给你查一桩证据链齐备的案子,於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便草草结案。


而这桩陈年旧案,在圣上下定决心要清算陶家之后,终是被挖地三尺翻了出来,矛头直指时任大理寺卿陶益谦。


05


现在的大理寺卿是老宁国公故交魏晨,永平十七年时被外调任地方官,因此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,因而对蒲熠星格外照顾,不单手把手教蒲熠星,还让他主审陈家案。


父辈已然不在,可余荫仍然庇护着蒲家的小公子。


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独木桥。


“传陈允。”大理寺的内部长期yin暗不见阳光,蒲熠星背后开了一扇窗,午后的阳光打在他身上,在陈允眼中宛若神明。


“罪臣陈允,见过少卿大人。”蒲熠星挥了挥手,架着陈允的侍从心中了然,放轻了手脚。


“陈老。”蒲熠星尊称了陈允一句陈老,眼前两鬓花白,满脸褶子的老人,是当年老宁国公在国子监的同窗,一同逃过课,爬过树,潦倒的老人也曾心怀凌云志,“今儿主要是想查清陈家案,银子和赈灾粮食的去处。”


“陈老远在荆州,以为逃出了京城,就能避开陶益谦的爪牙吗?今日陛下能保你,明日也能因为你毫无作用而舍了你。”蒲熠星给陈允分析清楚利害,“陈老,斯人已逝,可总得还九泉之下一个公道。”


“罪臣真的不知。”陈允猛然跪下,头紧紧贴着地面的砖石。


“当|日|你保陶益谦,帮他顶了罪,是他言之凿凿告诉你他会善待你一家。”蒲熠星望着眼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,“可是现在呢?他们连衣冠冢也不曾有一个,葬身乱葬岗,被乌鸦野狗咬吃血肉。”

“陈老。陈家从头到尾,只是一颗弃子。”


他说的这些,陈允不是不知道,他夜夜难安,每到中秋,望着万家灯火,万家团圆,望着街上孩童追逐打闹,他都无颜面对。若是自家女儿逃过了劫难,他的孙女孙子,也该这么大了吧。


“少卿大人,那是户部尚书陶益谦,陶家是开国元勋.....陶家女儿贵为皇后,正在那中宫坐着!要扳倒陶家,怎样扳?事败了的后果你担得起吗!”陈允抬起头,额间沾满泥沙,“蒲家满门,只留了你一人,为什么还要趟这趟浑水!“你看三司会审蒲家一案,陶益谦还是篡改了证据,抹去了自己的痕迹,让他人背了黑锅。”


“我早就没有选择了。”蒲熠星站起身,身子前倾,笑得洒脱,“陈老,自从灭门那日,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。我踏入长安城门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。”


“锦州五千条人命,陈家满门,血债累累担在你身上。”蒲熠星一字一句,“凭什么他陶益谦一身罪孽要陈家来偿?陈老,初入官|||||场的赤子之心,一腔凌云志,要保家卫国,建功立业的雄图壮志,去哪儿了?当年你选错了,在百姓和权贵之间你选了权贵,结果数年来宛若过街老鼠活得心惊胆跳。”“现在还可以回头。”

“陈老,你还可以回头。”


“你要通过陈家案,复仇陶家。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。”陈允虽匍匐在地,却目光灼灼。


“因为我们都是命运的困兽。”
蒲熠星义无反顾地踏入长安城,背负着一门的期许,他再也没有兄长和父辈的帮扶,一切都要靠他自己,蒲家最胡闹最跳脱的小公子,也终于可以撑起蒲家了。


陈允为什么敢在荆州露头呢?他已经藏了五年了,他若不有心露出马脚,谁也找不到他。


归根结底,都是不认命罢了。


对蒲熠星的再三试探,他想看看故人之子,蒲家遗孤,能走到哪一步。没有足够的把握和筹码,这次扳不倒陶家,就会迎来陶家的疯狂反击。


而蒲家,蒲熠星,已经再也经不起一次犯错了。


倘若老宁国公泉下有知,也可以安心了。


沉寂良久,蒲熠星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,陈允自嘲般笑了笑,他这烂命一条,在荆州站到大街上的那一刻,他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平安而归,躲躲藏藏数年,亏欠整个陈家的罪,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。


他嗓音低哑,“纸笔。”


“我招。”


蒲熠星藏在宽袖下的手掌,早已渗着汗。


06
陈允的供词黑字白纸盖了手印,呈到皇帝面前。


陈家案的来龙去脉,在迷雾中显出原形来。


那箱官银,从起始便没有经过陈家的手。


户部陶益谦所发的官银确是运了,如假包换,可路经钦州的时候银子便低价买入赈灾粮,而那一箱箱赈灾粮,实际上是前些年边境战事时被弃置的霉粮。陶益谦让人把老护国公的军饷换成霉粮,想要推倒根深蒂固的护国公府,可是老宁国公马不停蹄凑够了米粮,补上了这个窟窿,因此伐西夏后,这些霉米便积压在陶府,要是一下子运出京城动静太大,瞒不过天听。寒门陶家本身家底并不丰厚,这次差点掏空了整个陶家,仿佛一个计时炸||弹,圣上一搜便一目了然,yin谋落空还赔上自己一家。于是陶益谦一点点地将霉粮运到钦州陶家祖宅。


而朝局动荡,新君即位,锦州灾荒。


便是最好的机会送走这批霉米,解决了陶家的财政危机。


而陈家,成了这个代罪羔羊。


年少登位的天子眸光沉沉,却没有大动作,问了最近大理寺在审什么案子,嘘寒问暖了几番,就让蒲熠星出了宫。


蒲熠星上了轿子后,没有直接回宁国公府,而是去了长安最繁华的街道。听到卖货郎的叫卖声,亲自下了轿子。


“有什么?”一身官服的少卿大人驻足在小摊前,俯身问了一句。


“桂花糖,饴糖,蜂蜜糖,都有哩,大人要买串冰||糖|葫芦给家里小孩儿吗?”卖货郎扬声,殷勤地道。“来一包桂花糖吧。”身后的小厮正疑惑自家大人怎么突然爱吃糖,又听见卖货郎说给自家小孩儿捎上一串冰||糖|葫芦的话,怕戳中了蒲熠星的痛处,偷偷地打量蒲熠星的神色。


“大人等等。”卖货郎喜笑颜开,低头翻找桂花糖,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,“少阁主,宫中锦衣卫有动作,陛下今月初一没有去坤宁宫了。”蒲熠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。


每月初一十五,皇帝按照礼制,都会去坤宁宫,以示帝后琴瑟和鸣。


“谢谢大人。”用油纸包包好桂花糖,给蒲熠星找了碎银,卖货郎继续高声吆喝。他准备好的贺仪是一双玉如意,倒是轻了些,以陶家满门,来贺陶家小公子新婚正好。


07


在陶家的大婚前,首先要先过了年关。


长安到处都喜气洋洋,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的春联,年节前几天,到了晚上便已经有小孩儿闲不住,开始放烟花和鞭||pao,噼里啪啦,响了半宿。


到了年三十晚更是不得了,连街头卖煎饼的老伯也早早歇了摊,回家过节去了。


人丁兴旺的护国公府热闹得如同鸭塘,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了一顿饭,老护国公看着孙儿孙女,笑得合不拢嘴,给了小辈们重重的压岁钱。


长幼有序,齐思钧顺着辈分来给长辈说吉祥话儿,才说了第一句祝爷爷奶奶身体健康,手里就被塞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。


“岱泽,不是要去宁国公府么。”老护国公夫人叫齐思钧的字,她两鬓斑白,但岁月从不败美人,她笑得慈祥,“方才吃饭就一直心不在焉的,是担心小蒲?快去吧,我和你||爷||爷走不开,这压岁钱你代我们交给小蒲。”
“是长辈给他的祝福。”老护国公夫人说话慢悠悠的,她摸了摸齐思钧的手背,“快去吧。”


齐思钧回头望了望父亲和母亲,父亲朝他点了点头,小厮已经机灵地去马廊牵了马。


他原想请蒲熠星来家中吃年夜饭,可是怕他触景生情,且让宁国公参与护国公府的年夜饭到底也不妥当,才按下了念头,可回头又怕他自个儿在宁国公府望着银装素裹的长安城暗自神伤。


“那,谢过爷爷奶奶。”齐思钧站起身,“多谢父亲母亲。”他回身,对着小厮耳语了数句,小厮领了命,翻出些烟花,绑到骏马身上。


他随意披了件披风上身,便翻身上马,给蒲熠星的压岁钱藏在怀里,不受寒风侵袭。马跑得很快,风驰电掣地拐入街道,快一点,再快一点,风霜划过他的脸颊,犹不觉痛。


宁国公府的门口只挂了两个红灯笼,门内也寂静得可怕,齐思钧敲了门,却没有小厮来开门,在门口等了片刻,觉得这样等下去总不是办法,于是绕到后门,翻墙进去。


宁国公府的布局,除去宁国公府一家,便是齐思钧最熟,以前幼时顽劣,经常来宁国公府玩,几个半大小孩玩得疯,满院子乱跑,摔过老宁国公好几个珍品,也从未挨骂。老宁国公就揣着手,坐在院子里喝茶,笑意盈盈地看他们玩耍。


他们玩得累了,老宁国公夫人就让厨房做些糕点,让他们吃完再走。院子里栽着一棵金桂,若是碰上八月金桂花期,整个宁国公府都飘着桂花的味道,老奶奶让下人拿着篮子接桂花,然后做桂花蜜,桂花糕,让小孩带回去给家人吃,酿上几壶桂花酒让老头子小酌。


齐思钧记忆中的宁国公府,永远都是热热闹闹,和睦温暖的,而不是如今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。


思绪万千,忽迎面对上劲风,剑气迫人,“何人擅闯宁国公府!”


齐思钧慌忙抽出腰间短剑格挡:“啊蒲?”


来者闻言即刻收了剑势,齐思钧收回短剑,黑灯瞎火下,天上明月的银华照亮了面前人,来者一身青衣,宽袖滚金线,霜风冷,拥着一件厚披风,袍角绣着盛开的青莲,右手执三尺青峰。


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


不可亵玩。


像是世外的仙君,怜悯受难的百姓,于是入尘世,救苍生,但这尘世的荒唐脏污永远沾不到他的袍角,他永远干净,让人不敢玷污。


“我在府门敲了好久的门,都没有人来应,就翻|墙来了。”齐思钧望见蒲熠星苍白的唇色,蹙着眉说,“这儿风大,进去说。”


“给了赏钱,我让下人都回去过节了,自己不过节,也不好意思拦着人家不让过节。”蒲熠星瞧了一眼齐思钧落满霜雪的鬓角,“让你久等了,我没想过今天会有人来寻,刚刚在书房批文书,没有听见敲门声,听见树林的动静方才追出来。圣上明天才会赐菜,我想着府上也用不着人。”


“无事,是我唐突了。”齐思钧掏出怀中捂得暖热的压岁钱,“这是我爷爷奶奶让我给你的。”


“你把你的那份给我了?”蒲熠星双手接过,荷包沉甸甸的,还能摸到里面的纸条。


“不是,我的在这儿。”齐思钧扬了扬自己的那份。


“代我谢谢老护国公和老护国公夫人。”蒲熠星珍而重之地将荷包收进怀里,语速逐渐加快,“有什么要事吗?是户部的账出问题了?陶益谦把缺失的银两都填上了吗?”


除了这件事,蒲熠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,让齐公子在除夕之夜抛下一屋的亲眷深夜策马来到宁国公府。“不是,我一直在整理帐目,没什么问题,等年关一过,就能呈上去。”齐思钧坐下来,关了窗,“没有什么要紧事,只是我想来看看你罢了。”


无关朝堂争斗。


只是心急如焚想快点见到蒲熠星,不想看到他独自坐在庭院中看细雪纷飞,不想外面团团圆圆欢声笑语,蒲熠星只能拥着手炉,在除夕之夜仍然为了朝局的糟心事殚精竭虑。


他只是想,和蒲熠星一同过除夕。


一同守岁。


蒲熠星拿着长剪子翻弄盘里的炭火,听见齐思钧的话,微不可察地顿了顿。



“我出门的时候,捎了些烟花,想着听个响儿也好。”烛光摇曳,暖||黄||色的灯光明明暗暗,衬得齐思钧眉眼温柔。


他的想法很简单,人家有的,蒲熠星也要有,人家没有的,蒲熠星也要有。
“好。”蒲熠星笑得弯了眼,换下了红色官服的蒲熠星,不再是朝上举足轻重的宁国公,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三分深沉算计,眉目舒开,真诚而坦荡,眸中光华流转,胜过九天之上的那轮银月。


宁国公脾气好,对着谁都笑得有礼温和,朝堂上手段老辣,却也懂得给人留三分余地,不像初入庙堂,横冲直撞,守着自己一腔赤诚的青年人,以至于总是让人忘记,这位宁国公,其实年岁比起自各府的大公子也差不上多少。
但蒲熠星讨厌这种逢场作戏。


可是宁国公要习惯。


“今夜只谈风月。”不谈政事,别让那些肮脏扰了良辰好景。


因为宁国公府今夜没有下人,齐思钧便挽起衣袖,翻出了火折子,亲自将烟花摆在庭院中央,捣鼓了好一阵子。


蒲熠星借着披风的遮挡,拉出荷包中的那张纸。


小小的长纸条,字迹苍劲有力。


——小蒲 岁岁长安 心想事成。


世间也只有老护国公,才会唤他一声小蒲。


心中的酸涩像泡了水一样膨胀,蒲熠星连忙把纸条塞回去,齐思钧燃了火,接着片刻也不敢耽误,跑到蒲熠星身旁。偏头看见蒲熠星眼中浮了一层雾,眼角余光督见他手中攥着的荷包,心中了然,指着那冲天而起的烟火。


“愿我们阿蒲来年,所有往事都成为过去,安康喜乐,万事顺遂,不再需要活在仇恨中。”


烟花伴着齐思钧的低语绽放。


照亮了长安城的夜空,像是四散的流星划过夜空,炸出一朵朵绚烂,蒲熠星抬头,烟火倒影在他眼里,照亮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眸。


也终是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。


“好看吗?”这几箱子烟花是齐思钧让人马不停蹄地从江南采买而来的,本就是最新潮最好看的样式,京城不乏一掷千金的人家,可谓有价无市。这几箱子也不好抢,齐思钧好说歹说,搬来自家妹妹的名头,才得了夫人的允许,借护国公府的名,好不容易才运到府中。


“好看极了。”此刻蒲熠星才觉得自己词汇匮乏,搜尽了肚中的诗词歌赋,也不能形容眼中景的万分之一好看,又怕齐思钧觉得自己敷衍,重重地点了点头,“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一场烟火。”



“那这钱花得值。”


他已经很久未曾好好地坐在院子中,煮雪烹茶,做一回风雅事,静静地看一场烟火。

似是上天怜他多年坎坷,心软赐给他的片刻欢愉。


他知道烟火燃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,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幻梦,很快就会随着烟火的流逝而消失。



但他还是甘之如饴。


至少让他逃离片刻。


直到蒲熠星在宦海沉浮多年,他仍然不时会想起这个年节,年节过后便是腥风血雨,但有人不远迢迢,在夜阑人静家家守岁的时候,独自策马长安,迎着大街的刺骨寒风,踏着满地霜雪,捎着一堆烟火和压岁钱,翻|墙入了宁国公府,只为了给他看一场最盛大的烟火,许他祝福,愿他万事顺遂,平安喜乐。


银月如镜,照盛世长安,霜雪盖满长安城,银装素裹。


在月色与雪色之间,蒲熠星看见了最美的第三种绝色。*

08


三月后,吉日。


右相府甄家与户部尚书陶家联姻,长安自然是喜气洋洋。张灯结彩,各有头有脸的世家都收了请帖,也自是要给两位朝廷重臣面子的,于是当日陶府便格外热闹,也引得百姓争相跑到街上凑热闹,也沾沾喜气。


甄家九十八抬嫁妆,风风光光地抬入陶府的门,这九十八抬嫁妆,直让人惊叹右相府嫁女儿的阔绰,也暗示着甄家对这门婚事的满意。变相也是给甄三姑娘撑腰了,让夫家不敢怠慢新妇,她背后站着一个右相府,要给她使绊子也得掂量一二。


郭文韬和齐思钧也赏了面出席,蒲熠星接了陶家的请帖,也是要去的,只是比起别人早早到达的殷勤,这位宁国公是踩着点儿到的。


宁国公一品爵位,让陶家小辈来招呼自然不太妥当,于是待得小厮高呼宁国公到后,尚书陶益谦连忙到门前来接.

“宁国公这边请,多谢宁国公赏面。”将贺仪交给身旁小厮,蒲熠星已经对应酬的事很是熟悉,笑得自然:“哪里的话,贵公子大婚,我自然是要来讨杯喜酒喝的。”


与老狐狸谈笑风生间,蒲熠星偶然会想,是不是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朝廷的尔虞我诈,是不是他也成为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人,笑意盈盈算计人心。


“陶尚书去招待其他客人,我自便就好。”闻得小厮的通传,谁家将军大人也来了,见得陶益谦为难,他善解人意地笑了笑。


陶益谦歉意一笑,蒲熠星瞧见郭文韬和齐思钧坐在最远的一桌,当即抬步。


一个小将军,一个护国公之子,一个宁国公,非富则贵的青年,缩在最角落的一桌,蒲熠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,在座三人心知肚明,今天的重头戏本就不是大婚。


待得满堂宾客皆至,到了吉时,新郎偕同新娘,一拜天地。


正要二拜高堂,身子都已经弯下去,乐声却被门外厚重的脚步声掩盖。


小厮连滚带爬,神色慌张,“老爷——是锦衣卫!刘指挥使带着锦衣卫来府上,说要拿人!”


刘小怂带着一队身穿飞鱼服,佩绣春刀的锦衣卫,来到了堂前,抱臂饶有兴致地道:“看来是 我来得不巧,这不,撞了人家的喜事呢。”


是锦衣卫的当家来拿人,受邀而来的宾客皆是朝中大员,要让刘小怂亲自来拿人,当中的严重性不言而喻,于是众多探究的目光便落在陶益谦身上。

说是来得不巧,可分明是那位点明了要在今日来拿人,也算是尚书府倒霉。他这么一来,全然不见喜事的欢乐,反而快要白布一挂,办起丧事。


落在锦衣卫的手里,从来只有一个结局。


陶益谦愣了愣,还是敛了袖,“刘指挥使。”


“陶尚书府上既然在办喜事,那本官也不愿扰了兴致,先请甄小姐和陶公子完了礼。”刘小怂一肚子坏心眼,不请自来得理直气壮。


开玩笑,顺便一锅端了甄府,套上个串联朝臣的罪名,岂不美哉。


刘小怂这么一打岔,甄相想也知道陶府出了事,可这成亲成了一半,已经拜了天地,总不能现在退婚,于是他yin沉着脸:“仪式继续。”


甄府小姐最是熟悉自家父亲,脸色一白,甄相这般做派,是要断尾求生,弃了她这出嫁女。当初婚事是他敲定的,便是打着嫁女儿换权势的想法,现在如意算盘打不响,为避免惹祸上身,亲手送女儿到鬼门关的也是他。


于是满堂权贵见证,甄家小姐和陶小公子拜了高堂,又夫妻对拜,礼成。


刘小怂看足了戏,这才道明来意,“还请陶尚书随本官走一趟。”

陶益谦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,镇静地应了:“全府听从大公子的命令。”


而在一角的蒲熠星,近乎木然地看着这场闹剧。


满目大红,陶家乱作一团,他想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盛夏。


那日的圣旨一到,锦衣卫列队于府门前,也是这般兵荒马乱,人心惶惶。昨日因,今日果。


“我在。”宽袖之下,齐思钧隔着锦绣绸缎,握住蒲熠星的手腕,“都过去了。”


“别怕。”



那游走在魑魅魍魉之间十七年的游魂,终于顺着这段锦绣,寻到了归途。


09



陶家案子,是周帝亲自审的。


陈允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下,字字铿锵,将锦州灾荒赈灾一案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次,后齐思钧上奏,指核对户部近年账目后,发现八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,矛头直指户部尚书陶益谦。


蒲家案,陈家案,串成了一线,加之库房一案。


陶益谦已是无力回天。


“你可有话要辩驳?”周帝斜坐于龙椅之上,冕旒遮住眸光,他语气平淡。铁证如山,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世人眼前,陶益谦根本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澄清的地方。


这都是他做过的。


他不悔。


他出身寒门,科举入仕,家世清白,无甚靠山,是先帝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,他为先帝除世家,打破世家垄断朝政,势大的局面,让更多寒门士子能够入仕为官,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,只是恰恰是他罢了。


他年少时,空有满腹才志,却不得伯乐赏识,当他手执大权,为无数个年少的自己撑伞,有罪吗?



这是他的道。


他选中的道。


他不悔。问心无愧。

可是他还有家人。



“回陛下,罪臣自知罪孽深重,不敢求情,但以上种种,皆是我一人所为,家人并不知情,求陛下对我的家人,从轻发落。”陶益谦深深一叩首。“不连坐?”周帝语调上扬,似是听见了极为可笑的事情。


“陶尚书。”他说,“你问问陈允,问问蒲爱卿。”

“他们一家,可有从轻发落?”


“带下去。”周帝似是不欲再看见陶益谦,扬了扬手,两个锦衣卫领命上前,架走陶益谦。


10


长安城春意盎然,树木长出了嫩绿。周帝的旨意也颁布了下来。


——陶益谦处斩。


——陶家陶益谦一脉流放,其余陶家人需迁出长安城,永世不得入朝为官。——中宫之主陶南依交还凤印,自请废后,自缢而亡,周帝感念其仁德,赦免株连之罪,追封为懿德皇后。


周帝赐了蒲熠星两天休沐,蒲熠星乐得轻松,半山高的卷宗一把放在魏晨案上,两袖一挥毫无心理负担地踏出大理寺。


身后还伴随着魏晨的叹气。


“我不是够了,我是够够的了。”


齐思钧这几天得了空就会往宁国公府跑,深怕蒲熠星本来死顶着的一口气,如今心愿得偿,会缓不过来,大病一场。


他捎了两壶桂花酒,坐在庭院下与蒲熠星对弈。


“陶家大公子陶寻意求见。”小厮快步,走到蒲熠星和齐思钧面前,弯下身说道。


齐思钧眯起一双狐狸眼,“他来干什么,下月就要流放了。你不想见就别见,让人打发了。”


蒲熠星揉了揉太阳||xue||,“还是故人之子,见见吧。”


“见过国公爷。”陶寻意被小厮领着过来,身上不再是千金的华服,仅仅是普通读书人的棉布。


“陶公子有事?”蒲熠星让人上了茶,轻笑着说。他本眉骨锋利,笑起来五官显得柔和,加上一身在家的闲服,不像个高高在上的重紫王爵,倒像个风||流的公子哥儿。


可只有与蒲熠星交过手的陶家,才窥见过国公爷温和笑意下的杀伐果断。“陶某今日,想请教国公爷。”陶寻意一礼,目光瞟了瞟蒲熠星身侧的齐思钧,“也见过齐侍郎。”


“请教说不上,交流罢。”蒲熠星挥了挥手,姿态随意,“不必顾忌齐公子。”


“敢问国公爷,盛极必衰,尸位素餐的人太多,风气凝滞淤塞,是否应|改|革|旧|制,选贤任能,让寒门士子得以一展抱负?”


哦,是个帮自家爹|讨|说|法|的怨种儿子,齐思钧听了第一句,就知道陶寻意今日所谓何事。


“自当有能者居之。”蒲熠星含笑。


“那我爹一生为寒门学子筹谋,何罪之有?”


“可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,也不该以锦州百姓性命为赌注。”蒲熠星面对他的质问依旧从容淡定,“没有谁的性命比较高贵。”


“那我敢问 陶公子一句,葬在黄土下的陈家人,蒲家人,一身清正,何罪之有?”齐思钧接过话头,“锦州百姓,何罪之有?”


“苦衷不是伤害别人的理由,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行yin|私之事,目的达到了,又能博得美名,哪有这么划算的事?”齐思钧闲逸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。


“为官者,不是这样的。”陶寻意咬着牙,“我以往仰慕蒲小公子刚直不阿,君子之姿,磊落光明,怎得也玩起yin诡权术了?”


“陶公子此言差矣。”还没待得蒲熠星不悦,齐思钧站起身,狐狸眼似笑非笑,“先不论堂堂一品国公爷,怎轮到罪臣之子评价?”


酒杯与石桌碰撞出脆响,蒲熠星晃了神。


齐思钧从来不是什么好勇斗狠,要在口舌上跟人家挣个清楚明白的人,可如今他横刀立马,挡在蒲熠星面前,以保护的姿态与陶寻意对峙。


“你以为你是谁?未经他人苦,莫劝他人善,他被血洗满门,请问陶公子在哪里?他任大理寺少卿,审案无数,为冤案鸣不平,为万民道不公,民间都在唱颂,蒲少卿手下从不审错案,清白的人不会蒙冤,罪有应得的人不会逃得过,陶公子何在?”桃花翻飞,齐思钧肃然,一字一句,字字铿锵。


“你还缩在那陶府,做着不韵世事的大公子。”


“陶公子,没有人有资格,高高在上地审判他人对错。”


“来人,送客。”齐思钧冷然移开目光。


他的小公子,踏千山,历万劫,不改一腔赤诚少年心。


仍然是少时,念着《横渠四句》,承着蒲家家训,清正尽忠的蒲小公子。这么好的蒲熠星。


世人见他出身高贵,羡他年少成名,仰他文采斐然,慕他两袖清风,敬他为民|请|命|。


他们看到蒲熠星拼尽全力,为不堕门楣,不落蒲家之名而做出的成就。
看不见灭门之后他困于泥潭,看不见流落江||湖学艺之苦,看不见举目无亲的国公爷在除夕之夜独自在府中看雪落的孤寂,看不见他夜夜梦魇惊醒的惧怕,看不见他咽下的辛酸。


还有那死憋着一口气,咬牙走过的十五年。


似天上谪仙人的宁国公,其实也只是一介凡人啊。有七情六欲,有痛楚的凡人啊。


“诶,这么激动啊。”蒲熠星挑了挑眉,被骂的人是他,他却没什么感受似的。


“蒲熠星。”齐思钧定定地望着他,任凭飞花落满了肩头,“你不想做的事情,可以不做。不愿笑,可以不必温和。我不需要你无暇,不需要一个完美的宁国公。”


他知道或许蒲熠星已经锻出了一颗铁石心肠面对所有冷言谬妄,可是齐思钧还是在乎那些流言蜚语。


这不是他应该承担的骂名。


其实他可以不那么无坚不摧。


“本身的你,就很好。”


春风卷起落花,摇落了一树桃花,捎着桂花酒的清香,盈满了整个宁国公府。


终尘埃落定,那些埋藏在黄土之下,不见光明的亡魂,含笑看着在仇恨中煎熬了十五年,残破不堪的游魂,挣脱了十五年的日日夜夜缠绕着他的执念,顺着归途,找到了家。


那个盈满了桂花香的家。


11 后记


周帝励精图治,选贤任能,以致吏治清明。


传尝问蒲少卿,今大局已定,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,达到朝局之平衡,有识之士如雨后春笋,人才辈出,大庆群星闪耀,愿效五柳先生*游万水千山,逍遥自在,抑或以身许国,为大庆鞠躬尽瘁。


向来随性,少时梦想闲云野鹤的蒲少卿称愿承先祖之志,为国尽忠,虽万死而不辞。

后,入内阁辅政,再以三十五之龄任右相,为大庆立国而来最年轻的右相。护国公府齐三,本为户部侍郎,后才德兼备,擢用户部尚书。


后,任左相。


然二人一生未曾娶亲,只道身已许国,再难许卿。


周帝年间所编的正史载着周帝亲写的批语:左相右相,一时瑜亮,为大庆双珏。大庆有幸,得此贤才。


野史有载,二人为断袖,情深一生,然正史未曾见只言片语。


亦有史家质疑,倘若当朝左右相 关系果真亲密,何以讲求权术平衡的周帝会委以相位,二人稍有念头,大庆即万劫不复。


至今仍是悬案。


唯当时右相和左相府中的金桂,见证他们在金桂树下,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三再对拜。


齐思钧多怕一生霁月清风的蒲熠星,名入名臣录,可后人再提起大庆年间那惊才绝艳的蒲熠星,竟是个断||袖,而忽略他为大庆为万民的半生心血。


位已及右相的蒲熠星,又多怕这件事情||人尽皆知,把齐思钧满腔赤诚真挚编唱似真似假的戏曲,在戏台上演,辱他污他。


他们将九分温柔,都给了对方,剩下的一分,给了天下苍生。


前期入仕的蒲熠星,仅是为了家中遗训,至后期,却是不舍齐思钧一人挑起江山社稷的重担。


倘若共创治世清平,千年后青史有你我之名,倘若一朝倾覆辜负江山,我们同担骂名。


没有人知道宽袖之下的手掌,隔着锦绣绸缎,缠||绵悱恻。


可人人都见过二人,并肩立于高台。

——END*

“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”出处——杀|破||狼

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。*《爱莲说》

化用“月色与雪色之间 你是第三种绝色”*引自余光中先生

*五柳先生是陶渊明

祝大家中秋快乐,生活顺遂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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